欧阳修的词中有一句“六月炎天时霎雨”,形容得十分贴切。刚刚万物还在烈日下无声蒸腾,蝉鸣成为一团团滚烫的噪声,骤然间一阵雷声碾过天际,天降甘霖,豆大的雨点“噼里啪啦”砸下。
这雨,不分昼夜,来得急,去得也快。虽只片刻,却涤荡燥热、洗濯尘嚣。
6月的每一场雨,都足以让一个村庄从昏沉中惊醒,让孩童的眼里绽出光来。想起儿时在皖北乡村,对这雨满怀期待,总是念叨着。
没下之前,先是日头正上,阳光灼人,树影仿佛都凝固在地面上。父母还在田埂上劳作,忽见天际的云彩开始聚集,由淡而浓,由白转灰,继而乌沉沉地压下来。空气也由热转闷,还夹杂了些许湿气,黏糊糊的,让人喘息困难。父母急匆匆地往家赶,半路上不忘转道晒场把麦粒拢成堆,拿塑料布草草盖住。刚到家,一道闪电撕裂了沉闷的天幕,雷声轰隆而至,如同天鼓擂动。然后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,先滴在瓦片上,然后沿着屋檐往下砸。
下雨的时候,父亲搬来藤椅靠在门旁,就这样坐着看外面的雨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我也伸头朝着父亲望的方向看去,只能看到天河一般的水倾泻下来,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汽,偶尔还会闻到泥土的腥气。这时母亲切开用井水镇着的西瓜,鲜红的瓜瓤“咔”一声裂开,我便对这雨没了兴趣,只顾和姐姐抢着吃。“慢点,多着呢!”母亲哭笑不得。我们假装没听到,依然手嘴并用,左手吃一块,右手拿一块,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了才作罢。
这么声势浩大的雨,不过一盏茶的工夫,雨声渐疏,云层渐薄,阳光从云隙间探出头来,重新洒向大地。雨后的空气澄澈无比,草木青翠欲滴,每一片叶子都饱吸了雨水,舒展着腰肢,焕发出勃勃生机。我们早已按捺不住,赤着脚丫冲入积水的小洼。好多小伙伴都来了,大家踩踏着水花,跑来跑去。有的小伙伴会突然跳起来蹦到你旁边,看你被溅了一身,才笑嘻嘻地跑开。我们便追过去,追不上便用手舀水,远远地泼过去。大家嘻嘻哈哈,老远就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。这笑声与屋檐的滴水声交织在一起,成了雨后最动听的余韵。
6月的雨是不讲道理的,如今在城市住,它依然来的时候汹涌奔腾,去的时候润物无声。我在阳台上看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幅巨大的珠帘,晶莹剔透,将暑气隔绝在外。雨点敲打在城市的心脏上,叮咚作响,洗尽了蝉鸣的聒噪与尘世的喧嚣。只是不同的是,童年的欢笑声似乎听不见了。
多年后,我读到苏轼“白雨跳珠乱入船”,眼前不由浮现故乡6月雨后的溪流——那蹦跳的岂止是雨珠?这6月的阵雨,原是大地写给童年的温柔信笺。墨迹被岁月晒干后,信里藏着的蝉鸣、水泡与欢笑声,却永远在记忆的雨季里鲜活下去。